但在哈氏那里,生活世界与系统并不是并立的,而是前者在功能上优位于后者。在他看来,生活世界中人们共享的文化知识、有效的社会规范和负责任的个性动机使得其成为沟通行动的始源地:它们既可以确保生活世界本身不被扭曲,其所蕴含的民主化的沟通性参与亦可制约系统的运行。就本文关切的合法化问题而言,这涉及到他的两个密切相关的著名命题,即“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命题(以下简称“殖民化命题”)和“生活世界合理化”命题(以下简称“合理化命题”)。其中,前者解释了以生活世界中的沟通行动来驯化系统、克服其合法化赤字(乃至合法化危机)的必要性,后者则解释了其可能性。
二、“合理化命题”与“殖民化命题”:对合法化危机的沟通行动论重述
合理化命题与殖民化命题堪称《沟通行动理论》第二卷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命题。在分析的意义上,我们固然可以将其视为两个相对独立的命题;但考虑到后者在逻辑上可以从前者推演出来,我们不妨在前者的总逻辑中将两者一并重构如下:
第一,由于生活世界的合理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进化的产物,哈贝马斯试图在社会进化语境中以“合理化命题”来把握系统与生活世界的社会—历史演化逻辑,而这种社会—历史进程体现为生活世界合理化的悖论,即“系统复杂性的增长”与生活世界的合理化之间构成了相反相成的关系。哈氏认为,生活世界合理化和系统复杂性的增长共同导致了他所谓的“系统与生活世界的分离(或去耦合化)”(the uncoupling of system and lifeworld)的历史进程。从历史上看,在部落社会,系统与生活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在结构上耦合在一起;随着社会分层(特别是国家)的出现,行政系统首先从生活世界的“社会”成分中分化出来;随着社会化大生产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出现,经济系统亦从同一成分中分化而来。然而,“如果没有一定数量的一般化的行动取向(generalized action orientation),即使最简单的互动系统亦不能运行。每个社会都不得不面临协调行动的基本问题:自我(ego)如何让异他(alter)继续按照可欲的(desired)方式互动?他如何避免阻挠行动次序的冲突?” [5]质言之,这呼唤生活世界的合理化来确保系统分化的成就。遵循帕森斯,哈氏认为“价值一般化”(value generalization)“适合于行动者在社会进化的过程中制度化地予以要求的那种变得愈来愈一般化和形式化的价值取向”,有助于巩固在社会进化中形成的系统分化成就。这大体表现在:在部落社会晚期的分层社会中,主要依靠统治集团的声望和影响力来协调社会行动;在政治性地组织起来的社会,统治者的权威则扩大了一般化价值取向的范围:“同意和遵循的意愿首先不是与有影响力的家族相一致,而是符合国家的法律权威”;在现代社会,则呼唤更高层次的价值一般化:“在传统伦理生活(Sittlichkeit)分裂为合法律性(legality)和合道德性(morality)的范围内,在私人领域要求自主地适用一般化的原则,在职业领域和公共领域则要求遵循以实证的方式制颁的法律。” [6]
在哈氏看来,上述社会进化中的价值一般化趋向对沟通行动的影响在于如下两点:(1)价值的一般化愈是进一步推进,沟通行动就愈是与特定的、传统的规范性行为模式相分离,进而使得社会整合从那种根植于宗教情境的共识转向在基于语言的互动中达成共识的过程。(2)但是,由于以沟通行动证成社会规范的有效性不堪重负(overloaded)(即不可能在所有社会领域均依循沟通行动的模式行动),这既“呼唤一种合法化的延搁(a deferment of legitimation)”,亦使系统整合(即以金钱和权力这种目的合理性媒介来导控社会行动)成为现代社会的必然现象。[7]可见,系统复杂性的增长与生活世界的合理化既是同一历史进程的两个不同方面,亦形成了相反相成的关系:系统复杂性的增长既带来了系统与生活世界的分离,又以生活世界合理化为必要条件;但是,生活世界中的沟通行动面对复杂社会时的不堪重负,却使系统整合及其所导致的“合法化延搁”成为必然,进而又促进了系统复杂性的增长,即经济系统和行政系统越来越自主的运行。
第二,从合法化的视角来看,生活世界合理化的悖论在实践中不仅体现为由前述合法化延搁所导致的合法化赤字,更体现为由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所带来的合法化危机。在哈氏看来,生活世界合理化的悖论在实践中体现为系统复杂性和自主性的增长压制了生活世界的合理化。这就指向了著名的“殖民化命题”。哈氏的这一命题具有多重理论渊源:它既与马克思的“异化”的思想有关,亦与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特别是卢卡奇)关于“物化”的思想有关。但从其最初出场的语境来看,它却主要与韦伯关于“自由丧失”和“意义丧失”的著名时代诊断有关:哈氏想以其沟通行动理论来重建韦伯的上述命题,既否弃韦伯对现代性的悲观论调,又纠偏其对目的合理性行动的排他性关注。对此,我们不妨以哈氏本人所勾勒的试图超越韦伯的三段论命题来把握其理论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