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家学说中,对和平的追求可以说是跃然纸上。孔子曾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国家统治者首先要担心的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有限资源的分配是否均匀、社会是否稳定,因为如果分配不公,必然会引起社会争端,进而影响国家稳定。孔子的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外历史都表明,社会动乱的发生往往不是在最贫困的时候,而恰恰是在生活条件有所改善的时候,因为人们在那时满足了基本的衣食温饱,要求和期望不断提高,注意力也开始转移到社会不公正和不平等现象。托克维尔认为,这是为什么法国大革命没有发生在专制暴君时代,而是发生在温和软弱的改革者路易十六。{6}(P169-179)如果必须在贫穷和安宁之间做出选择的话,那么儒家似乎必然是选后者:“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对于儒家来说,最理想社会是一个没有争端、没有诉讼的太平世界。
因此,国家制度无疑应该促进社会和睦、天下太平。为了这个目的,政府几乎可以控制社会的任何方面,礼仪、服饰、音乐一概属于政府管制范围。在儒家各派中,荀子最强调制度建构,主张礼乐治国。由于人的天性“恶”,因而必然产生斗争和混乱。“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荀子·王制》)统治者不但规定并实施一整套区分人的地位、贵贱、亲疏的礼制,而且应该垄断音乐的表达,因为乐和礼同样是控制社会、感化民心的手段。“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荀子·乐论》)在他看来,只有礼乐双管齐下,才能保证社会的秩序与和谐:“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政刑,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记·乐记》)
在儒家看来,实现和平与安定需要通过上下两种渠道。在上层,统治者的贤明保障了社会的基本安定。儒家对国家起源的猜测颇能说明问题:“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入,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孟子·滕文公上》)因此,在儒家的思维里,人民之所以能脱离原始状态而生存下来,完全靠尧、舜、益、禹、后稷等圣贤的德政。不仅如此,人民的道德伦理也是由圣哲创造的。“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荀子认为人性恶,因而圣王的礼义教化对社会安定尤不可少。“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人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荀子·性恶》)这样,老百姓从衣食到言行举止,寸步都离不开圣贤的统治。
在平民阶层,儒家的目标是通过修、齐、治、平一整套道德教育,造就重义轻利、“以仁为己任”的君子,进而通过君子的榜样效应来消弭小人之间的争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如果人对“利”的追求可能引发冲突和争斗,那么“义”则是为众人所共享的普遍道德法则,因而不但不会引起矛盾,反而可以唤起利他主义的道德意识而使人自愿放弃利益角逐。[16]君子应该胸怀远大,放眼天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一旦修炼到这种境界,什么事都“看开了”,怎么还会发生任何矛盾和冲突呢?至少,真正的君子必然远离党争:“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论语·卫灵公》)不仅自己不党、不争,而且君子的这种高风亮节、温恭谦让也将感化众多的“小人”,使他们也从善归正:“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礼记·坊记》)
如果上下两方面能结合在一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儒家孜孜以求的理想一直是让君子控制政府,再通过政府对小人们施行德政和德育。道德榜样是儒家政治的主要追求目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统治者本人身正,那么老百姓也跟着廉正;否则,就难免“上梁不正下梁歪”:“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如果榜样的力量足以预防偷盗,那一定也能杜绝社会上大大小小的争吵、诉讼等令人烦躁的纠纷。解决社会矛盾的方式不是通过斗争、谈判和妥协,而是通过个人克制;而要学会克制,人必须克服来自其动物本能的原始冲动,通过“修身”超越小我、实现大我,完成从小人向君子的道德升华过程。面对颜渊问仁,孔子复述了这个道理:“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
当然,儒家的道德教育需要制度,但是这套制度是远古的圣王早已为后人拟订好的,不允许擅自修改。由于人性和社会的运行都遵循一定的自然规律,人类社会的制度是圣王“取法于天”的产物。[17]“天垂象,圣人则之”;(《礼记·郊特牲》)“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礼记·礼运》)这种高深莫测的宇宙根本法则显然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或领悟的,更不可能在“小人”之间的利益斗争中产生出来。事实上,不论是主张性善的孟子还是主张性恶的荀子,儒家各派对平民百姓的道德能力的看法是极为一致的:他们只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需要“父母官”的“调教”。从儒家的英雄创史观可以看出,普通人是没有自治能力的;统治者有责任照料下民的衣食住行,否则就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孟子·梁惠王上》)“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上之于下,如保赤子……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可杀而不可使不顺。”(《荀子·王霸》)这样,“民”只是制度的被动接受者,不可能在制度的建构过程中发挥任何作用。制度是由超越实际利益斗争之外的统治者(甚至不可稽考的远古圣人)制定并实施的,而设计制度的目的正是消除小人之间的利益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