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元辅张居正的命运似乎更有些耐人寻味。这位万历一朝的内阁首辅,权倾一时。他曾是强硬的改革派,生前几乎掌控了帝国的一切。不过,或许是过于自信,他忽略了文官集团的双重性格,试图凭借个人的权威和政治力量改变文官机构的作风,以期给暮气沉沉的大明王朝注入生机。然,效率、廉洁,务实,法治都不符合文官集团的利益,他们已经习惯了古圣先贤的宗旨,认为张急功好利,企图以世俗的行政效率来代替伟大的精神。正如同朝王世贞所言“张居正是与全国读书人作对”。这样,旨在使国富兵强的改革,因危及到这个已然成为实际统治者的阶层,被视作是洪水猛兽而加以抵制、扼杀和报复。张居正死后不多久便被文官集团借助万历之手彻底清算。得此前车之鉴,他的继承者申时行再也没有掀起实行“新政”的勇气,始终在文官集团和皇帝之间扮个“和事佬”的角色,维持着暗潮涌动的表面平衡。
申先生也曾经疑惑:“难道一个人熟读经史,文笔华美,就具备了御前为皇帝顾问的条件?”“难道学术上造诣深厚,就自然而然的成为大政治家,掌管国计民生?”然而时间的推移中他的疑惑涣然冰释,理解了其中的精微奥妙:我们帝国的体制是建立在以“四书五经”为主宰的伦理道德基础上的,这一帝国既无崇尚武功的趋向,也没有改造社会、提高生活程度的宏愿。它的宗旨只是在于使大批人民不为饥荒所窘迫,即在“四书”所谓“黎民不饥不寒”的低标下以维持长治久安。这些文官们熟读圣贤之书,皆明理之人,基于相同的学习经历和科举背景,成为有着共同思想的集团,并由此在大殿之外结成了错综复杂、密如蛛丝的家族和社会关系网,外人很难想象,正是这张看不见的关系网实际支配着我们这个社会,并足以阻挡帝国的一切可能打破各方面平衡的改革和措施。在这个社会里,上至久旱不雨、天有异象,下到河水泛滥,蝗虫逞凶,都要依据先贤的教导,首先将其“翻译”成道德问题,然后以道德的名义去做出极善或极恶的断语,以掩饰实际上的利害和是非,最后,用伦理的判决代替技术文书和本应制度化的行政管理,即便是司法问题也如此这般处理,那还有什么是文官集团做不了的啊?
只是,儒家理想道德固然美好,值得人追求,可人的天性中皆有私欲,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内在冲突和紧张中,天下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去私存公呢?在我们这个财政死板、混乱和缺乏控制的政权又如何避免社会伦常的全面彻底地虚伪化,使官员与灰色收入彻底绝缘?从洪武大帝开始的有明一代,一面要求所有官员做人民“公仆”,大力倡导克己风奉公,一面严刑峻法,甚至不惜以最不道德的恐怖暴行和特务政治来极尽威慑,洪武大帝更是亲制《大诰》四编。然而如此软硬兼施后还是不得不感叹“呜呼!奸顽之徒难治,扶此彼坏,扶彼此坏。观此奸顽,虽神明亦将如何?”于是,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朝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伦理道德是伦理道德,做事时则另有一套妙法”。利害相关时,道德是用来要求别人的,于己则不受此限。尔虞我诈中称自己为君子,别人为小人,在道德的掩盖下夺利争权。当时代的车轮滚到嘉靖、万历年间,天下人早都已视道德为表面文章,认真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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