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霍姆斯法官
吴经熊著 李冬松译
【全文】
一、个人的点滴回忆
为仙逝不久的心爱朋友写点什么,是件艰难的事。此时,一个人很难抑制心中悲痛而合乎逻辑地叙述。事实上,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诸种思绪萦绕并搅动我的心神,就像小船上的货物在风浪中颠簸翻滚。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可能令其亲友更为震惊,但至多两三天他们就能调整心态缓解悲伤。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向上帝挥舞拳头,通过质疑上帝的公平,通过朝天激烈的喊叫来宣泄情感,认为他们亲爱的朋友应活得久些。其次,他们心底还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自己比不幸的朋友过得好些,不会有夭折的厄运。
然而,当年长的朋友仙逝,却没有这样的安全阀可资利用。他的逝去也许不会让人那么震惊,但却更能触动心神。它唤起生命中不可言说的伤感。它打开了一系列无穷的质疑,这些质疑曾隐藏于人们意识中的某个偏僻角落。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的意义是什么?人死可以重生么?上帝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上帝的目的又为何?在尘世,我们度过短暂一生的最好方式是什么?这些终极叩问扑面而来。它们击穿了我们尘世生活的外壳,唤醒了沉睡心底的忧伤。个人的悲伤被这无际涯的伤感海流所淹没。
这儿,一位93岁高龄的老先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正如一个试图安慰我的朋友所说的,他非常出色的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然而,他并未揭开生命无止境的谜。他曾如此年轻,他亦随岁月变老,而今,他不在人世。他去哪了呢?是否还会给我写信?事实是,他与我在一起的那不算短的日子不仅没成为我的安慰,却更令他的离去变得难以承受,让我慌乱。
他的逝去令我生命虚空,而这虚空将再难填补。他是现代社会为数不多依旧严肃并虔诚对待友谊的人。在法律的艺术中,他是我的私人老师;在生活的艺术中,他是我永恒的榜样。犹如一个至善的精灵,他引领我走过荆棘。一个人怀念这样一位朋友,怎能不饱含深情呢?这儿,我并未将一座小山夸成耸入云霄的高峰,我对他的热爱远超过回报。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惠特曼(Whitmore)先生可以作证——那是1928年,我当时任职于法院——有一次,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现在我可抓住你这个罪犯了。这里有封英国来的电报告诉我们,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霍姆斯阁下迫切的想知道你是否健在!”这封电报是如何从英国而来,我至今都未弄清,但这并不重要。我检举此事只是想提醒自己,我曾拥有过这样一位朋友。我已经习惯了这14年中,不断收到他抚慰人心的信。无论何时,我们通信有些误会的话,都是我的原因。要戒掉这个习惯,无疑是痛苦的。当我看着我非常幸运收到的他那70封完美的信件时,想到这个数字就此永远停止,即使是上帝也无法使之增加,我就心涌波澜。我不得不面对这冷酷的命运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