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风气,终生为师
方流芳
【全文】
1986年4月,先师佟柔请谢老来人民大学法律系客串,为研究生讲授“外国民商法”,此后,我等一直以谢老为师。
80年代中期,中国法学还是一种法律的意识形态解释,用意识形态话语讲述空洞的法律故事。无论从教科书里,还是从课堂上,学生都很难获得可以被称为“专业”的知识。然而,谢老在人民大学的演讲是一股冲击波,局面由此发生缓慢的改变。
谢老从“意思自治”与个人主义的关系,谈到“统一思想”的荒谬;从“自己责任”的侵权法规则,谈到株连九族的暴政;从“意思”如何表示于外部,而生法律上之“效力”,转而抨击暴君加罪于人,受害人纵无“意思”表示,亦以“腹诽”治罪;从“权利能力平等”的含义,谈到首倡男女平等的民国民法……。谢老引导学生超越意识形态和形式逻辑,去思考法律、政治民主、人权和社会公正的互动关系。谢老的演讲犹如一位大智大勇的高士在深山重槌击鼓,动则发聋振聩,撼人心魄,静则空谷迴声,荡气回肠,令闻者肃然起敬。十七年春秋,弹指一挥间,谢老当年的演讲言犹在耳,我至今还能大致不差地背诵谢老演讲的某些精彩段落、还能模仿谢老那抑扬顿挫的湖北国语。自谢老来人民大学之后,学生大开眼界,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转而寻求民法的大视野。
谢老在六十岁重操旧业,却创造了中国法学教育史上少见的辉煌。一个老人在大西北孤独地度过了二十余年流放生活。遥望神州故土,凝视大漠落日,心怀家国之忧,“一叹山河一仰头”——这是比当年苏武牧羊更为悲苦的生活。有人说,长期的沉默会让人失语,长期的孤独会让人思维退化,长期的饥饿、接近生理极限的劳动和精神压迫会让人崩溃。可是,谢老的知识生命却是不败真身。重返京城之后,在谢老酣畅淋漓的言谈之间,处处都是大学问、真本事、真性情和独具一格的幽默。究其原因,一是谢老青年时代的基本功超群绝伦,二是谢老在苦难中思考,在一无书本,二无交流的情形下,谢老凭借思考而厚积深蓄,练就了弹指破壁的盖世神功。
此后十七年,本人在学问生涯中,无处不是谢老提携关照。写硕士论文,佟老命我求教谢老,谢老耳提面命地批评、教训,数落谬误,每忆此事,仍然是既感激,又赧然。博士论文答辩,谢老慷慨陈词,发表了当天全北京最为激动人心的演说,将我底气不足的陈述提升了一层,令我感愧交集。写作、备课中遇有疑难,谢老总是我唯一的突然袭击目标,谢老总是有问必答,有答必释疑解惑。虚领教授头衔之后,常参加学位论文答辩,每有谢老在场,答辩就变得趣味横生,谢老妙语连珠的即兴发挥,使我一再品味“老姜老辣”哲理。
王国维、陈寅恪、钱钟书、顾准、李慎之去世,都有人感叹“中国最后的士大夫”消失了,感叹背后的内心独白是:“存亡继绝的道统系于斯人,斯人已去,道统安在?”在这伤感情怀背后,燃烧着精神不灭之火,这就是对道统的追寻、认同和担心道统的失传。谢老一生历尽坎坷,然而,任凭风雨苍黄,物是人非,他总是立定根本,一如中流砥柱。在一个难以容纳传统的时代,谢老承继和光大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