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例子看波普尔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我们开始都是自由主义者,我们都反对共产主义的世界观,我们否定它为历史架设的那种决定论和末世论。它也有它的末世论,就是历史必将终结于某种人为的社会形态。但波普尔在哲学上否定了共产主义对历史的看法。否定了它的末世论,也就是去掉了“时间”在共产主义世界观当中的政治哲学意义,这就将共产主义的世界图景釜底抽薪了。所以在波普尔之后,共产主义的政治学说就彻底失去了那个强大的世界观背景的依托,用儒家的话说,就是王道没有了,只剩下了霸气。
最后一个例子,再看近30年前的那一场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初邓小平这个讨论的意义,就是在世界观上公开认输啊。你看这句话,实践是真理的标准,就是承认共产主义理论不是普遍真理,进而宣称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真理,也没有永恒。“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翻译成文言文,就是“成王败寇”。没有一种价值是得胜有余的,是可以胜过时间、胜过一时一地的实践的。共产党杀了几千万人,然后说,对不起,我说谎了,其实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超越于一切处境之上的普遍价值。
从此一个完整的、赝品的世界的图景就被切割了,这句话之后,对共产党人和主张自由民主的人们,同时都带来了幻灭。他们的世界观都不再是整全的和自洽的。对一个自由主义者来说,你可能在政治上反对共产党的一党专制,但你并不反对你在家里对妻儿的专制。你所理解的政治学说,跟你所理解的婚姻模式,是一个被割裂的、不同的世界场景里面的碎片。这就是后现代式的拼贴,你的世界是拼贴的,但你对国家却有一种貌似完整的、貌似真理在握的要求。你认为国家不应该拥有至高无上的主权,权力必须三权分立,但你却认为你就是你自己的最高统治者。你主张这个国家向着每一个人破碎它的主权,变成一个宪政民主国家。你却不希望破碎你自己的主权,不管是你的老婆孩子面前,还是在所有人的面前。你也反对独裁者的“自有永有”,你却坚持认为自己就是“自有永有”的。你把世界切割成两半,然后用双重标准去追求自由。你看今天的中国,89年的那种模糊的社会共识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人都活在各种残缺的世界观里,无法使自己的一切重新获得牢不可破的意义。每个知识分子都在忧国忧民,都想救世,却不知道怎么救自己。不知道怎么把自己从那个残缺的世界的图景中打捞上来,这就叫无力自拔。每个人的欲望都和你一样光芒万丈,甚至包括胡锦涛先生。为什么你的人权非要被摆在第一位,就“非如此不可”呢。你在共产主义世界观的那个废墟上,若是不能重新看见一个整全的世界的场景,那么你在你的要求面前,你仍然是一个共产党人。
第四、清教徒世界观与宪政主义
基督徒对永恒问题的回答很简单,国家和永恒没有对应关系,或者说永恒不在国家当中。这就引导出政教分离的原则。和永恒没关系,就是和灵魂没关系,和精神、和思想都没有关系。国家不能管灵魂,这就导致出古典的自由主义,人有信仰自由、有思想和表达自由,有出版自由。刚才说自由主义者和清教徒有一个相同点,他们都反对“国家与永恒有关系”,都反对地上的千年王国和地上的历史目的论。但新教改革中也有一种激进的再洗礼派,盼望地上的千禧年王国,后来引发德国宗教战争,要争取地上的“太平天国”。马丁·路德严厉谴责这些再洗礼派的信徒们,但以后的卡尔·马克思却对他们推崇备至。因为千禧年对共产主义的地上乌托邦有着直接影响,这是犹太人的弥赛亚主义的一种遗留。直到基督复活升天之前,他门徒中还有人持这种弥赛亚主义的情结,问他说,“你复兴以色列国,就在此时吗”。他们没看到天国已经在基督里降临,教会时代就是千禧年时代,无论洪水泛滥,还是物欲横流,基督都在和圣徒们一道作王。就像20世纪伟大的基督徒作家和思想家C·S·路易斯,他在二战时写的《纳尼亚传奇》,外面的纳粹已经攻占了半个地球。但路易斯告诉我们,在那个属灵的国度里面,爱和公义已经获胜。从此历史的目的,就是千年如一日,直到将这种获胜完全展现出来。另一位基督徒作家托尔金的《魔戒》也是这个主题。托尔金这部巨著从二战一直写到冷战。从纳粹的猖獗一直写到共产主义的猖獗。你可能说,这只是一种值得尊敬的理想主义,或者是一种伟大的精神激励。但对一个基督徒来说,这就是事实。
其实犹太人马克思的思想,本质上就是一种无神论版本的弥赛亚主义。所以前面说,共产主义是对清教徒世界观的全面模仿。但清教徒和二千年的基督教正统信仰,及奥古斯丁、路德和加尔文等人,都反对末世论上对千禧年的错误解经。但千禧年的观点,在二十世纪后半期共产主义退潮之后,又重新在教会中产生了巨大影响。
自由主义对千年王国的反对,是站在一个碎片式的世界观里的反对。他为什么认为国家与永恒无关呢,因为在他看根本就没有永恒,历史也根本没有目的。而基督徒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知道有永恒,他也知道历史在永恒当中有目的。这就像一个做妻子的,指着一个男人说那不是我的丈夫,那是因为她自己有丈夫。而一个未婚女子说,那个男人不会是我的丈夫,那就说不定呢。就算你现在赌咒发誓,你也不敢说他一定不会是你的丈夫。有很多冤家到了后来,不都成了亲家吗?所以从逻辑上说,如果你不知道真理、你不相信真理,那么任何一种对真理的宣称,对你来说都可能是真的。你怎么敢肯定它是假的呢?除非你知道什么是真理。否则你的世界永远有一个空位,给各种专制主义和政治上的偶像崇拜留下了余地。因为不相信的人,时刻都准备着相信,时刻准备着修正自己的观点。所以自由主义的意思就是信仰上的未婚状态,自由主义的全部含义就是反对强奸,但它本身是一种未婚状态。你永远都在经受试探,全世界都在对你抛媚眼,令人迷恋于无穷的可能性。就像一个唐璜迷恋于动情和定情之间,结果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美好的婚姻。
只有当你在信仰中委身于真理,你才知道除他以外都是偶像。就像只有当你在婚姻中委身于一个女人,你才能肯定除她之外,全世界的女人都不是你的妻子。
清教徒在他的世界图景中,把政治国家摆在边缘地位,国家与永恒无关的意思,就是承认宇宙中存在着两个国度,有一个灵魂的国度,永恒的国度,是高于一切政治国度之上的。这就是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描述的那个基本的宇宙图景。罗马是一个地上的千年王国,从来没有一个帝国像它那样,雄霸在人类历史上800年之久。美国到现在也不过两百年多一点。但罗马却在一瞬间就被闪电一样的野蛮民族吞没了。说罗马被攻占之后的整个欧洲,都处在一种世界末日的幻灭和荒凉当中,也不会显得夸张。奥古斯丁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写下他的《上帝之城》,他凭借圣经中对属世和属灵的不同国度,基督和亚当的不同国度的启示,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描绘出一个整全的宇宙世界的图景。但奥古斯丁还是多少受到希腊二元论哲学的影响,所以在他的图景中,特别凸现了上帝之城与世界之城的对立,这也和罗马灭亡的末日气氛有关。但另一方面这两个国度同时也是重合的,上帝通过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和十字架上的救赎,使永恒进入这个世界,人类历史和世俗国家的历史的确不等于永恒,但却被包含在永恒当中。换句话说,通过耶稣基督,永恒已经向着世界敞开。如果缺了这一层,这个宇宙图景仍然不够整全。这是奥古斯丁的一个缺陷。他的永恒观又被抽得太空,太希腊化,太形而上学。这个缺陷在后来的罗马天主教那里,变得越来越僵硬。在奥古斯丁那里,是希腊化的世界观被基督教化;但在13世纪的阿奎那之后,就反过来,是基督教的世界观被逐步希腊化,也就是被异教化。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到了新教改革之后,在加尔文那里,圣经中的那个整全的世界观得到了恢复,并在奥古斯丁的基础上得到更完整的修补。这种整全的世界观,从接受加尔文主义神学的清教徒传统,到20世纪的一些福音派基督徒那里,得到最清晰的表述和捍卫。因为他们在奥古斯丁的两个国度的对峙之上,加上了对上帝绝对主权的信靠。就像诗篇中说的,“地和其中所充满的,都属于耶和华”。这是指上帝的主权涵盖一切空间。“洪水泛滥时,耶和华坐着为王”,这是指上帝的主权涵盖一切处境。就算罗马被毁灭,就算纳粹占领了半个地球,就算共产党的幽灵满世界乱跑,上帝的指头依然托起这个世界。上帝所应许的依然不会落空。这就是清教徒和福音派基督徒的信仰。基督徒不仅仅是相信有一个上帝而已。他们还相信这一位上帝对人类历史有一个永恒的旨意。换句话说,基督徒相信上帝在永恒中决定了历史的目的,也决定了人与万物的开端和结局,并有能力“使万事相互效力”,让他自己的旨意在世界历史和每个人的生命中落实。换句话说,在基督徒的世界观里面,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偶然的。因为偶然的意思,就是落在上帝的旨意之外。一条鱼可能从你的手中滑落,万事万物却不可能从上帝的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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