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定苦乐为善恶所从出,而苦乐之所从出则何在乎(前记苦乐之种类,谓苦乐以何缘因而生于吾心也,此则论世间以何缘因而有苦乐也)?边沁以为有四种制裁(Sanction): (1)天然的制裁(Physical sanction),谓不由人力神力之干涉,任物理自然之运行而生苦乐者也; (2)政治的制裁(Political sanction),由主权者(君主)或代表主权者(如行政官司法官之类)之意,科以赏罚而生苦乐者;(3)道德的制裁(Moral sanction),亦名为舆论的制裁,其苦乐本无一定,但因相传之习惯,故有毁誉,有毁誉故有苦乐;(4)宗教的制裁(Religious sanction),谓以神明之力,直接而于现世来世加吾人以赏罚,缘是以生苦乐者也。边沁之提出此四制裁者,何也?彼既以苦乐为善恶之标准,然则以何术使人为善去恶,固不可不就其好乐恶苦之性而利导之。于是所以使人苦使人乐者,不可不留意焉,则此四者是已。边氏以为天然之制裁,非可以人力改移也;而宗教之事,又其所最不肯措信者也,故边氏欲实行其主义以进世界于最大幸福,首自改良政治、改良道德之两端始。
边沁乃立两界说,曰个人之伦理(Private ethics,即属于道德之制裁者)。曰立法之术(Art of legislation,即属于政治之制裁者)。伦理者,使人能得最大幸福之术也。个人之伦理者,人人自导引己之行动,使进于幸福之术也。而政府之立法,即所以使全群之人,得最大幸福之术也。边沁乃言曰,人道所当勉者有三事:一曰思虑(Prudence),谓对于自己而尽其义务者也(不言他,而言思虑者,彼以为苟能善算善择,则必不至陷于苦而为恶也);二曰忠直(Probity),谓勿毁伤他人之幸福也;三日慈悲(Beneficence),谓常以增进他人幸福为心者也。然人何以必要正直必要慈悲之故,边沁未能明言。虽有所言,亦涉模棱,故后人持以难之,以为乐利主义不能成立之证。
按:边沁常言人道最善之动机在于自利,又常言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是其意以为公益与私益,常相和合,是一非二者也。而按诸实际,每不能如其所期,公益与私益,非惟不相和合而已,而往往相冲突者,十而八九也。果尔,则人人求乐求利之主义,遂不可以为道德之标准,是实对于边沁学说全体之死活问题也。故后此祖述斯学者,不得不稍变其说以弥缝之。如奥斯丁(Austine)。谓乐利主义为上帝垂示之成典。古罗特(Grote)谓对于公利之义务,更过于私利。而约翰穆勒亦增计量之法为计质。凡所以为边氏调护也。虽然,其与边沁立说之根柢,既已相反。故反对派嗤之曰,此乐利主义家之遁词也,此乐利主义家之降敌也。果尔,则乐利主义遂不能成立乎?吾非欲以此主义易天下,故吾不必竭力为之辩护。虽然,苟辩护之,则亦非无说也。日本加藤弘之尝著一书,曰《道德法律进化之理》。其大意谓:人类只有爱己心耳,更无爱他心。而爱己心复分两种,一曰纯乎的爱己心,二日变相的爱己心,即爱他心也。爱他心何以谓之变相的爱己心,加藤之意,谓爱他者凡亦以爱己也。且有时因爱己之故,而不得不爱他也。此变相的爱己心(即爱他心),复分两种:一曰自然的爱他心,二曰人为的爱他心。人为的爱他心,亦谓之教育的,盖最后起,积习而成性者也。自然的爱他心,又分为二:一曰感情的,二曰智略的。何谓感情的,盖己所亲爱之人(如父母兄弟妻子之类),其所受之苦乐,几与己身受者为同一之关系,故不觉以其自爱者爱之,盖如是然后己心乃安。其爱之也,凡为我之自乐也。此不徒施诸平等者为然耳,乃至手畜之犬,手植之花,亦常推爱焉,所谓感情也。何谓智略的?或爱他以避害,或爱他以求利也,臣之于君也,奴隶之于主人也,其爱之也,畏之也,是避害之说也。彼此通商,而愿彼之商务日昌,彼昌而我亦有利也,是求利之说也,两者皆生于智略也,云云。加藤之说,实可以为边氏一大声援。盖因人人求自乐,不得不生出感情的爱他心。因人人求自利,则不得不生出智略的爱他心(智略中之避害的,惟野蛮时代多有之耳,至其求利的,则愈文明而愈发达)。而有此两种爱他心,遂足以链结公利私利两者而不至相离。且教育日进,则人之感情,愈扩其范围。昔之以同室之苦乐为苦乐者,浸假而以同国同类之苦乐为苦乐,其最高者乃至以一切有情众生之苦乐为苦乐。故康南海常言,“救国救天下,皆以纵欲也,纵其不忍人之心则然也。”而谭浏阳之《仁学》,更发之无余蕴矣。若是乎则感情的爱他心,其能使私益直接于公益者一也。强权日行(强权谓强者之权利,其相亦有多种变化,加藤氏言之最详。吾所著《饮冰室自由书》有“论强权”一篇可参观),则人之智略,愈扩其范围。苟不爱他,则我之利益,遂不可得,而将终侪于劣败之数(生计学家之由重商保护政策而变为自由贸易政策也。近世君主贵族之让权于平民也,皆由智略的爱他心迫之使然也。诸类此者尚多,不能枚举)。故人不欲自求乐利则已,苟其欲之,则不得不祝全群之乐利,浸假且不得不祝他群之乐利。若是乎则智略的爱他心,其能使私益直接于公益者二也。夫边氏所谓最大幸福者,谓将其苦之部分除去,而以所余之乐为衡也。而一群之公益不进,则群内之人,其所苦必多于所乐,故真明算学而精于计量之法者,则未有不以公益与私益并重者也。苟犹私尔忘公焉,则不过其眼光之短、思虑之浅,不知何者为真乐真利,何者为最大幸福而已,非能应用边沁之学理者也。由此观之,则边沁之说,其终颠扑不破矣。虽然,无教育之人,不可以语此,以其无教育则不能思虑,审之不确,必误用其术,以自毒而毒人也,故边氏之学说,必非能适用于今日中国之普通学界者也,但以巍巍一大师之言,其影响既已披靡百年,全世界之现象,缘之而一变,则吾学界之青年,又乌可以不研究之?吾故绍介其说而反覆言其真相至再至三焉,其有误会焉谬托焉者,则非吾之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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