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有一次到清华讲学,沈昌文先生推荐《顾准文集》。翻开一看,就想起了董易先生的谈话和书稿。顾准先生用最后的生命之光探索的那些问题,正是《流星群》以文学形式,通过历史事件和典型性格的刻画,展现的生命与社会悲剧。顾准坦言早年投身革命,是出于“某种远大的理想----超过抗日的理想,以及由于这种理想而引起的狂热,宗教式的狂热”(《顾准文集》,页432)。而那“狂热”曾经妨碍了他的观察和思考。《流星群》则直接把读者带回到革命的年代:海绵记得清楚,入党那天,宣誓完毕,监誓人紧握他的手说:“我代表斯大林同志接受你入党!”他吃了一惊,然后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他的生命,从今天起,就属于全人类共同的事业了!难怪湘灵第一次遇见海绵,为他和游上华的“双胞胎”模样惊讶之余,马上感觉到一点根本的不同,叹道:“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热情把自个儿烧死的!他的热情是对某种宗教的狂热。耶稣说,不背着自己的十字跟从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上卷第四章)----预言了那热血的青春的献祭。而钻研过《资本论》的游上华对“小温公”的分析则是:“只想到服从他们的上帝,不想到发展自己的个性。不懂马克思的‘有个性的个人’的论点”(同上)。
一语破的。所以不是巧合:顾准由此出发,反思“把理想主义庸俗化的教条主义”,回答“我们历史上的异化是什么性质”。他从理想主义走向“经验主义”;“小温公”脱胎换骨,长成了游上华。不难想象,这一信念和立场转变的艰难:“我转到这样冷静的分析的时候,曾经十分痛苦,曾经像托尔斯泰所写的列文那样,为我的无信仰而无所凭依”(《顾准文集》,页404)。所以,顾准选择了历史研究,在希腊城邦制度、基督教和资本主义发展史中重新寻找他的答案:“历史的探索,对于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服务于改革当前现实和规划未来方向的”(同上,页229)。
《流星群》面对的也是历史。只不过除开具体历史事件的提炼描写,它还要对那描写本身即文学史,或革命文艺的传统,做出澄清与批判。后者才是小说真正的挑战和成就。可以这么理解:
文学创作,不论取什么形式,须依存、运作于一定的文艺传统和文本解读惯例(即使“反传统”也仍是一种依存)。《流星群》的创作背景,便是从(中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红岩》再到“样板戏”,那贯穿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的革命文艺传统,及其反复塑造灌输而为读者接受的意识形态化了的革命传奇(“历史”)。然而,随着革命理想蜕变为教条,当文革集中暴露出人性的扭曲异化,这“历史”也就走到了尽头。于是《流星群》的任务,就不可能限于忠实再现某一历史片断,如联大师生和地下党的生活和斗争。更要紧的,乃是通过批判的笔触,突破革命传奇的陈套而表现那生活和斗争的蜕变与异化,使之超脱“历史”,成为亚里士多德说的,“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故而“带有普遍性”的故事;亦即成为“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为高尚严肃”(spoudaioteron,罗念生先生译作“更被严肃的对待”)的诗的对象(《诗学》第九章)。惟有这样,小说才能够摆脱“历史的结论”,即超越任何权威制定实施的一时一地的决议、政策和律令,包括那些替“冤假错案”平反的决定,成为历史的最终的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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