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征服的第二步就是让温斯顿在思想上放弃“2+2=4”的自由原则,真心实意接受“2+2=5”这样的说法。这一层次的改造主要诉诸思想的斗争,身体的折磨仅仅是为了促进思想认识的转变。对于温斯顿来说,“2+2=4”是一个外在的客观规律,一个人如何能够相信“2+2=5”呢?对于这种关于存在与意识的哲学本体论思想,必须用哲学的原则来摧毁。党的哲学就是:一个人没有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只有经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楚现实。你以为现实是一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这可能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个人的头脑可能犯错误,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真正的现实只能存在于党的头脑中,党的头脑是集体的、不朽的。因此,党认为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过党的眼睛,是没有办法看到现实的。
在这个意义上,党的存在绝对不是某些人的利益需要,而是真理的需要,哲学的需要,因而也是所有人的需要。党的存在正是为了克服个人的无知、错误、渺小、死亡,而成为全知、真理、伟大、不朽之所在。因此,党是伟大、光荣和正确的,它是我们渺小个人的永恒的监护人。一个人“如果他能绝对服从,如果他能摆脱个人存在,如果他能与党打成一片而做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那么他就是全能的、永远不朽”。
文明与人性之恶
在存在与意识、个体与集体这种复杂的哲学关系中,温斯顿还能如何反驳呢?党的统治并不是为了人们的利益或幸福,或者人人自由平等的天堂。在大洋国看来,纳粹党和苏联共产党的主张依然是一种伪善,它们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动机,而英社的党尽管在方法上和它们类似,但是重大的区别就在于公开承认自己的目的:“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权力的目的是权力”。
党之所以对权力如此感兴趣,就是因为权力意味着对人的控制,对身体的控制,尤其是对思想的控制,通过对思想的控制进而实现对外在物质世界的控制。但是,党追求赤裸裸的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的权力,不是为了实现更美好的社会,而是为了将文明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之上:“这种世界与老派改革家所设想那种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恐惧、叛徒、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痛苦的进步。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
这是一种新型的文明。如果我们通常所说的文明是对人性中恶的遏制和善的张扬,那么这种文明完全与此相反,它是对恶的彰显和善的摧残。问题在于:为甚么文明不能建立在人性恶之上呢?在这样的文明中,没有人性,只有党性。而温斯顿所坚持的“人性”使他成为旧的文明中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在这种新的文明中,人已经绝迹,他处在历史之外。这种关于存在与意识的认识论哲学,这种关于集体和个人的历史学,这种关于人性善与人性恶的伦理学,与权力的种种技术紧密地结合起来,它们构成了这些权力技术的原则,构成这些成为权力技术运作的原理,成为统摄这些权力技术的力量,成为温斯顿一直搞不清楚的支撑权力技术的“理由”。
“最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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