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劳斯对《政治的概念》评价极高,并于1933年写了一篇书评,这篇书评是理解施特劳斯的关键。施特劳斯认为施密特讲得非常好,把政治的本质揭示出来了:政治无他,区分敌我而已。但问题在于,施密特还没有彻底摆脱自由主义的“毒素”。在书评的结尾,施特劳斯写道:“我们曾经讲过,施密特是一个在自由主义的世界上承担起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在此我们是指他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发生在自由主义的世界之内,他的非自由主义倾向仍然受制于无法克服的自由主义思想体系。因此之故,人们只有成功地突破了自由主义世界,才算是完成了施密特提出的对自由主义的批判。”为什么说施密特还在自由主义世界里面呢?在施特劳斯看来,施密特根本的错误就在于,他是在政治神学(political theology)的基础上区分敌友的。根据施密特,朋友和敌人是平等的,基于政治神学——不同身分、不同信仰——所作的敌友区分,敌人和朋友本质上并没有正确与错误、高尚与卑劣的差别。在施特劳斯的眼里,这仍然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诸神之争,仍然是自由主义的文化多元主义,因此施密特并没有跳出自由主义的视野。而要想彻底批判自由主义,必须跳出自由主义的视野,这一点构成了施特劳斯毕生著作所关怀的重大主题。
怎么跳出自由主义的视野?大家如果有人研究过施特劳斯,会注意到他写过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一书——中文翻译为《自然权利与历史》,这里的right应该翻译“正当”,即“自然正当与历史”。施特劳斯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What is Political Philosophy”(《什么是政治哲学》),施特劳斯研究过霍布斯,写过马基雅维利、柏拉图、前苏格拉底。通过这些研究,施特劳斯构建了一个对西方思想史的全新的解释。古希腊政治哲学的核心是要寻求美好生活,美好生活的内容并非因人而异,而是只有一种美好生活——符合自然正当(natural right)的生活。在施特劳斯看来,这是古希腊智慧的告诫。施特劳斯的学生布鲁姆的名著《走向封闭的美国心灵》(The Closing of American Mind),书中认为美国许多人不读古希腊哲学,因此弄不清楚人要追求一种美好生活。“美好生活”具有特定内涵,它符合自然正当。在施特劳斯看来,这样一种追求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但近代以来逐步被自由主义破坏了。怎么破坏的呢?罪魁祸首就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实证主义把美好生活忘掉了。从马基雅维利开始,政治的范围一步步缩小。政治在古希腊是追求美好生活;到了马基雅维利、霍布斯的时候还可以追求一个良好秩序(good order);再到以后的卢梭,发生一个大转折;最后到了希特勒变得一塌糊涂。20世纪是最糟糕的世纪,但其根源要追溯到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所以施特劳斯提出伟大的号召:回到古希腊,追求自然正当的美好生活。
什么是“自然正当”呢?从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的导言中我们可以看出,自然正当(natural righ)的意思是说,有一些事情自然就是正当的,有一些事情自然就是不正当的。这样一来,施密特对自由主义的批评在施特劳斯这里彻底完成了。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之争就不再是多元文化之争,而是正确与错误、高尚与卑鄙、美好与丑恶、文明与野蛮之争。大家要注意,只有理解了施密特才能理解施特劳斯。施密特的核心是把政治化为敌我的冲突,取消了加在政治之上的一切道德和法律束缚。在施特劳斯这里,敌我的区分又与自然正当联系在一起,将敌我问题变为自然正当与不正当的问题。施密特那里残存的朋友与敌人在道德上的平等不复存在了,在朋友、自己人身上蒙上一层自然正当的神圣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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