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认为这本小说不是论政而是言情,其中人物自然以那位姚宓小姐最为迷人。作者以温柔敦厚之笔写幽娴贞静之人,玉洁冰清,蕙心纨质,使须眉浊物蒙羞,更何况其余巧言令色之徒?新文学中,自冰心、庐隐而后,丁玲出世以来,少见或竟未见这样的淑女。若作者和读者不嫌唐突或滑稽,我想赠以“第一青衣”美名。这是台湾评论者送给香港金庸的小说中一个人物的雅号,指的是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程灵素姑娘。那位穿朴素青衫的村姑确是生得清,死得烈,使我向往之至;但我总是记得她手捧的那盆七心海棠是世间最毒之物。姚小姐虽手无奇花,但心有明镜,是藐姑射仙人之伴,乍逢即逝,令人怅惘。两位“青衣”相比,我得的印象还是那位有毒的较深。由此可见我的识见太低,品格不高。也许这是我从未见过“正宗青衣”又不懂“初恋”之故吧?正如入幻境而未遇警幻,只好自认不幸了。
书中妙语迭出。我记得的是说交友多出于误解而恋爱亦然。我读书也是这样。自以为了解的,作者和其他读者往往以为误解。自从识字读书至今,为此常与朋辈争吵。这成为我的无法洗去的大毛病。以上的胡言乱语即其一例。索性再多误解一点,权当画蛇添足。
《洗澡》本是以一次政治运动的代码为名,而我竟把它读作言情之作。实在对不起蔡孑民(元培)老前辈的“索隐”教导,竟反其道而行之:不把言情当政治,反把政治当言情。小说虽写的是将近四十年前的“初恋”,其情根实种于七十年前的“五四”。实际还不止七十年。那“兰因”仍是“絮果”。其芽实萌发于更前,正如宝黛之情缘早定于浇水之时。大约九十年前废科举改学校是浇第一次水。将近八十年前教育部长蔡元培下令取消学校的“读经”课程是浇第二次水。将近七十年前全国小学课程改“国文”为“国语”,文言下降,白话上升,《新潮》扬眉,《国故》泄气,这是浇第三次水。第一次一浇便透,读书人无计奈何。第二次水浇得不透,到三十年代还闹“读经”问题。第三次猛浇一气,不料仍旧是不深不透。“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敛迹,读懂古文及古书的越来越少,能作文言及骈语的青年恐已寥若晨星。然而,“孔家店”似倒非倒。旧戏曲忽衰忽兴。“鸳鸯蝴蝶派”亦存亦亡。“德、赛两先生”半隐半现。尤可异者:“非孝”之说不闻,而家庭更趋瓦解。恋爱自由大盛,而买卖婚姻未绝。“娜拉”走出家门,生路有限。“子君”去而复返,仍傍锅台。一方面妇女解放直接进入世界新潮;另一方面怨女、旷夫、打妻、骂子种种遗风未泯。秋瑾烈士之血不过是杨枝一滴。以后屡次浇水,甚至大雨滂沱,而“半边天”仍阴晴不定。此何故欤?浇水神瑛应当自责。还泪仙草岂可无言?爱“药不瞑眩”。情“债台高筑”。“后来其苏”。云霓是望。“情结”难解。“月老”失灵。九十载,七十载,四十载,春光弹指,何以“洗澡”频频,“断尾”次次,而“木石前盟”徒托空言,“金玉良缘”翻成话柄?对于这些,我瞀然无知,连误解也做不到了。岂“百无一用是书生”竟非妄语?世间不乏解人,何妨索隐探幽,揭出谜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