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到底不是历史。《洗澡》写的不是“三反”、“五反”、“思想改造”的运动史,写的只是经历这过程的一些人,而且只是当事人中的一小部分。若要“全方位”写从“洗澡”一直到“干校”的全过程,加上未能进干校的,那恐怕不是《人间喜剧》也是《神曲》的《地狱篇》和《净罪界篇》了。(《天堂篇》因为诗人魏琪尔未曾受洗礼,上不去,所以只好等但丁下凡再说了。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书里去,尚未涉及“文本”。既不是介绍,也不是书评,又不是读后感。若说是要“诠释”“洗澡”“现象”,那会成为哲学论文,当然也不是。老实说,分析时代背景,我无此识力;讨论作者的艺术构思,我无此才力;表现读者的“审美”“接受”,我无此学力;作者的写作意图,我不便妄加忖度;所以只有讲题外的话了。
书外谈书,仍不免又想到知识分子。这好像是有中国特色的一种说法。据说这词起源于俄国,但随着“到民间去”的“民粹派”被判为“倒霉的英雄”销声匿迹以后,苏联的新知识分子被定为和工农血肉相连,也就失去特殊性了。在中国,也许是出于历史原因,这个词儿具有不可磨灭的涵义。“知识分子头脑就是复杂。”“说不过你们知识分子。”这类话在电视剧中还出现过,不过“翘尾巴”和“夹起尾巴作人”的话近来不说了。《洗澡》重提“脱裤子”、“割尾巴”,不失为存历史语汇。那时还有种种新词没有载入。所列检讨格式也陈旧简单,只见一斑。小说究竟不是词典或百科全书,也不能“有闻必录”。
知识分子大约相当于古代说的“读书人”,也就是“士”吧?至少那是“前身”吧?从春秋战国以后,这个本兼文武的“士”(“二桃杀三士”还是武士)变成只文不武了。才兼文武也不过当“军师”,任兵部尚书,领兵挂帅,官而非兵,不能一刀一枪上阵。文武双全多半是理想。对这种人若无所了解,读中国古书怕不容易体会,因为绝大部分是他们写的。欧洲的事我不大懂,好像是对中世纪的骑士和无赖不大了解也不妨碍欣赏《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小癞子》。日本的事我同样不大懂,但觉得若对幕府时代的武士及和尚一无所知,只怕看日本的许多小说和电视剧难于想到其所以然。至于中国的事,我也不敢说懂,只想到《史记》和《水浒》两书中人物。前者在帝王将相之外包括的文士不多,后者更少,多的是江湖好汉。这些可能是读中国书需要知道的人物吧?这两书中,古来文士,或说读书人,或说古代知识分子的原型差不多都有了。司马迁本人就算一例。他在《报任安书》中说自己的史官地位是“主上所戏弄”的。这使我联想到古代印度戏剧中一个常见典型。角色是丑,地位是“弄臣”,出身是号称高贵的婆罗门,所以和国王能平等互认为“朋友”,而且会讲“雅语”(梵文)而不讲下等人的“俗语”;可是又馋又懒,以半真半假的傻话逗王爷开心解闷,插科打诨中冒犯了也不致杀头。不过看来有个条件。戏中的这类人物都不干预政治。司马迁不是演印度古戏,忘了自己的“倡优”身份,冒昧对皇帝保李陵,所以受刑。明白了,已经迟了。但让他继续著书,可见汉武帝还是爱才的。《三国演义》中的蔡伯喈便没有这样好运而送命了。那个劝司马迁的任安不知进退,也不得好死。张良不知算不算知识分子。他学范蠡,功成身退,可是仍被吕后揪了出来,只好荐“商山四皓”去当替身。还有个更出名的诸葛亮,仿佛运气好些,但也不见得。遥想当年他在隆中高卧时忽然来了个刘备。躲开了两“顾”,第三“顾”再也不能逃避了。刘使君虽然十分客气,可是这一边有青龙偃月刀,那一边有丈八蛇矛。卧龙先生“卧”不成了,想不出山也不行。谁叫他自比管仲出了名?遇上的不是能“一匡天下”的齐桓公也不得不认命了。无法再睡懒觉,只得“鞠躬尽瘁”了。再想那到老考不取的蒲松龄日夜幻梦狐鬼。大学者戴震不过是举人,在四库全书馆当一名编纂。《四库全书》的总纂官纪昀又何尝得意?不也是充军乌鲁木齐,写《阅微草堂笔记》谈鬼怪和《聊斋》对抗吗?在乾隆皇帝面前他地位比司马迁高得了多少?还有那“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中仙”李白,不是被揪去作“名花倾国两相欢,博得君王带笑看”,奉承皇帝和贵妃吗?维护“道统”的大儒乾愈还不是在《应科目时与人书》中“摇尾乞怜”,“仰首呼号”,以求有力者“哀之”加以援手吗?当然知识分子不是一个个都这样。“谔谔”者大有人在。这是不言而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