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书生
金克木
【全文】
一看《洗澡》,立刻想起《围城》。作者在《前言》中说要写到“洗澡”即“思想改造”以前的面貌。这也就是《围城》中所写的。一写解放之前,一写解放之初,正好接上。说《洗澡》是《围城》的续篇似无不可。还不仅此也,作为小说也是两本相通的,有彼不可无此。所以两书并读始见其妙。不用说,这只是我的想法。
《洗澡》的《前言》中作者自云,写的人物和情节是“据实”的,当即真人真事;但又是拼凑的,大概就是这人的头安在那人的身上之类。这是不是说书中个个人都是“活动变人形”即可以移动肢体改拼的小儿玩具呢?也未必如此之实。所以不但不必去对证真人真事,也不可去找寻这是谁的头,那是谁的脚,谁的眉毛搬家长在谁的眼睛上方,更不用考证尾巴的所有者了。不过看小说的人总难免要干点“索隐”勾当,至少是在心里。《阿Q正传》当年署名“巴人”在报上刊登还未终篇,据说教育部办公室中就有人谈论这是讽刺什么人,还问坐在一旁的周树人的意见。他只吸烟而未作答。想来他也不会微笑,顶多摸摸小胡子。到后来,“巴人”以“鲁迅”之名出现,又有人在报刊上公然点出“鲁迅即周树人先生”,这位教育部的周佥事便丢了官。可见对古代小说作点索隐考据或许对现代旅游会产生什么效益,对现代小说,即使能成为古典的,也以不索隐为宜。小说一词在欧洲语言中似乎和虚构的词义相仿。中国古时说是出于“稗官”,虽与官府字面牵连,实则“街谈巷语”无人认真对待。“满街争唱蔡中郎”也未引起打官司。这当然是古人法制观念不及今人之处,无须多说。不过我仍然以为找出阿Q就是阿贵没什么意思。小说中人物并不个个都是白骨精变的,何苦“奋起千钧棒”一定要打出原形来呢?
人物不便,也不必,也不能核实,但由书联想书却不妨事。《洗澡》中人物都是知识分子。我读小说不多,想得起来的写这种人的小说,《孔乙己》、《沉沦》等短篇不算,古代的《儒林外史》也不算,近代的,忘了署名什么实为饮冰室主人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是早先的一部。可惜只写了开头,又议论太多,人物是知识分子中的政治家。若知识分子排队以留学生排头,这一部可算开始,引拜伦诗慷慨激昂。接下去就是不肖生即向恺然的《留东外史》了。随后是陈春随即陈登恪的《留西外史》。还有时绍钧即叶圣陶的《倪焕之》。《围城》也许是殿后之作。这书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理应告一段落。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些类似前代遗老遗少的人怎么样了?“下回分解”的要算这部《洗澡》了吧?在《新中国未来记》里的大辩论中一点也没有进入“围城”和参加“洗澡”的影子。想起当时不过三十岁的梁任公(启超)在小说及批语中的得意口气,不觉失笑,又不免叹息。“未来”究竟是难以预测的。可是过去也不容易写,那么写现在吧。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又好写吗?从“围城”经一次次“洗澡”到“干校”,这一段经历中的知识分子(即以知识谋生的人),毕竟只有钱钟书、杨绛贤伉俪动笔,而且自有特色,与众不同。凭这一点,看了《围城》和《干校六记》便不可不看《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