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从孤立者被弃的自由,对欲爱的逃离,最终到达了《欧洲交响曲》终篇乐章中真正的爱与自由的结合,人与人类的结合(而非别尔嘉耶夫笔下的对立);《白》从欲爱的不平等开始,历经了放逐、挣扎,最终在借助法律的复仇中留下了欲爱自身无法解决的困局,被铁窗隔断的爱的惨淡笑容;最终在《红》中,法律能从貌似超然但却厌弃人世的复仇中解脱出来,只是因为一个模特对狗的爱?或许答案真的就在这里?我们是否能够面对(而非摆脱)正义与欲爱的尖锐对立,关键在于我们能否象Valentine一样帮那位双手颤抖、无力达到自己目的的老妇人,将垃圾放进桶中,既没有因为沉浸在内心的深渊中视而不见(无论这样的深渊来自多大的“爱”,或者为了多大的“自由”),也没有因为在欲爱与自由中经历的不义而变得冷眼旁观(其中力量的不平等,总是一再地造成怨恨,而没有让苦弱本身成为爱与自由的力量)。所以在《红》的结尾,那些为自由与平等而斗争的人们,之所以能在一场“天上的大雨”中幸免,也许是因为Valentine在欲爱之外还有同样深厚的爱,对兄弟的爱,对母亲的爱,对狗的爱,对老法官的爱,对老妇人的爱,以及对那位从窗前走过,即将面对和老法官一样严酷的命运的陌生人的关心。是的,也许就是“博爱”,它并不是什么空洞的爱,也不是庇护的爱,而是在一个充满了陌生人的世界中承受冷漠与厌倦的力量,面对深渊而不后退的力量,荷尔德林所谓“上帝不在的救助”(gottes Fehl hilft)。就象《蓝》中的Julie与妓女的相互扶持,使她拯救了自己的自由和欲爱一样,是更大的爱与自由,成就了我们身上的欲爱和自由,成为我们濒临虚无的绝望上面添加的一个微不足道,但可能却是决定性的数量,是我们这棵芦苇在手中握住的一棵稻草,跨越深渊的木板边上延长的小小一段。
实际上,正象我们看到的那样,在《红》中,Valentine的欲爱并不完满,同样也在危机的边缘挣扎,和三色中所有人的爱没有什么两样。然而老法官凭什么“梦见”Valentine的幸福呢?因为她的欲爱不是在黑洞中,而是在隧道里。当她穿行在爱的隧道中,她能超越爱的激情经常伴随的另一面,对世界的冷漠和残酷,这正是Valentine的自由,就象《蓝》后来的Julie一样。欲爱是短暂的,只是在指尖,从来不在手心里。即使它再长久,也不会长过易朽者的生命。在欲爱中践行的自由,成就的风格,始终处在摇摇欲坠的危机中。没有什么能将我们救离这种处境。但我们如何才能有勇气象Nussbaum所说的那样,我拒绝比爱本身更幸福,即使爱会带给我们哀痛、磨难,甚至毁灭。也许Valentine对老法官的告诫,也是对我们的爱与正义的告诫。爱不仅要注视自己的深渊,爱人的深渊,还要尊重别的深渊,哪怕那些深渊之中堆满了垃圾(其实我们的不也一样吗?),甚至无力清除。就象基督一样,我们也绝不能屈从撒旦的诱惑,将那些冰冷的石头变成粮食。因为我们的使命,也许并不是将自己变成上帝的扫帚来打扫世界,而是给别人一次援手,当她要将自己的一件垃圾放在桶里的时候。
对于一个陷入法律这部机器的人(无论他是法官、律师,还是象K.一样的当事人)来说,都面临着不确定性带来的巨大考验。这一点,读过卡多佐大法官对自己早年司法经历描述的人,想必都还会有一些印象。然而我们用什么样的办法来“化减”这种复杂性呢?一个具有“上帝观点”的理想中立者?他摆脱了所有人类的不完善,是全知与全能,“不要哭、不要笑、不要恨,而要理解”。然而这样的理想法律人,难道不是要我们的法官,乃至所有法律人,都象束缚在桅杆上的尤利西斯,面对塞壬妖女的歌声,可以听,却不受诱惑。可是他忘了,这样的尤利西斯是不能行动,而那些行动的水手却听不见歌声。而且也许象卡夫卡察觉的,那些给我们的法律之船带来不确定性的妖女,也许只会用沉默来对付这样的敌人。我们被绑在桅杆上的法官,面对更可怕的沉默,不仅以为她们在歌唱,而且还自以为避免了听到她们蛊惑的歌声。
没有危险歌声的世界,也许是安全的,但是否沉默得有些压抑?与其说象是一座法庭,不如说象是一座监狱。里面坐着的法官,象一个不情愿的正义挑夫,漠然忍受着不确定性带来的一切,甚至以此作为恣意的借口,或者享用掌握生杀权柄的乐趣。
是的,爱,无论是所谓圣爱,还是欲爱和友爱,总面临与正义的冲突,可能会使法律不是法律。然而摆脱了爱,或者说丧失了爱的法律是正义吗?老法官自己做了回答。他对自己当年情敌的宣判,也许是中立的,然而却决不是正义的。他绝望地离开了法律,是因为他诚实,他发现他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法律的灵。正义不再是葆有生命的力量,而是致死的疾病,是黑格尔笔下和卡夫卡梦里的石头,不能飞翔,只能用来打人。
在我们的正义故事里,总是有死者,难道正义女神是哈得斯的邻居,就象《无止无休》中一样?所有的故事中,只有《红》不同。当问正义是否可能的时候,我们也许也应该象Valentine一样问一问,“你爱过吗?你有过爱人吗?”或许还应该再加上一个问题:当你的爱经历了背叛,遭遇了欺骗,陷入过冷漠,甚至蒙受了不幸,你还能坚持你的爱?坚持你的正义吗?你能在构成生活、爱与自由的无数细小死亡中,象卡多佐一样发现法律的精神:“所有的怀疑和担忧,希望和畏惧都是心灵努力的组成部分,是死亡的折磨和诞生的煎熬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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